撞鸟
想了很久决定还是来纪念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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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亚特兰大中心，这里是仙人球135。”
“当前巡航高度三-陆-洞，高度表设定3015。”
“收到，飞行顺利。”
他拉起拉杆，一整块被涤洗过的蓝便被拉上天空，将机翼稳稳托在底下。
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飞行。
他已经太老了，老得这架飞机也才追上他的零头，多数飞行员会选择在50岁时退役，以颐养天年，但他希望他的落幕不是被一息间被扑灭的，而是随着亲切的流云慢慢泊远，人生难以捉摸，但他仍可以攥紧手中的风，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可以掌握的东西了。
“乘客们请注意，本次航班的终点站是，波拉波拉岛。”
他说出这个地名时，忍不住愉快地哼起了一支歌。这个地名如同一个恶作剧一般令人畅快，在他的前半生，幽默感这个词从来与他绝缘，如今他说出这个名字，期望乘客们能与他一样开怀大笑。
但飞机上静悄悄的，没有一丝声响。
Colin推动摇杆，进入自动模式，飞机在既定的航道上行驶，像停在一片渺远、寂静的海上。
“你好，老顽固。”这时，他听见舷窗外一个声音道。
这着实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。在九万米的高空上，如何能有生灵能在此地驻足呢？
老人偏过头，看到窗外正飞着一只灰鸟。
那只纤细的鸟雀斜插在云雾间，翅膀每一次律动，都如一缕尖俏的滑音在料峭的的云端穿梭。
“你好。”Colin礼貌地向它点点头，微妙停顿了一阵，又道：“不过我得说。对于飞行员而言，在高空中撞上鸟可不算什么好事。”
“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.....”灰鸟说。半晌后似乎又有些苦恼般，用羽翼用力鼓动了一下风：“好吧，我有可能的确会给你造成一些麻烦，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。”
“热心肠的先生，如果这是你的最后一次飞行，可以捎我一程吗？”
真是一个怪诞的请求，Colin想。鸟类也需要搭乘人的翅膀吗？
“你也想去波拉波拉岛吗？”
“波拉波拉岛？”灰鸟重复了一句，豆大的黑眼珠微微发亮。片刻后它摇摇头，语气中有柔和的笑意：“不，不，我去哪里都可以，我和你一样，只是需要一个地方着陆。”
这句话令Colin放在方向杆上的手微微收紧了。老人浑浊的眸光无声地望着面前扑来的流岚，仿佛甲板上的水手正等待厚重的海浪将他湮没。
“很抱歉，小鸟。”
“虽然我也很想与你同行，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飞行。所以我需要避开一切的不稳定因素，保证一切都能顺风顺遂。”
“因为我的家人也在飞机上，我最亲爱的妻子，儿子…”
窗外一下变得寂静起来。空气中时不时传来鸟雀尾羽细微的摩擦声，似乎在衡量自己与亲人的地位。
“我是安稳可靠的，只要你想，随时都可以抓住我。”他听见鸟说。
“就像抓住一颗子弹那样？”
“对，就像抓住一颗子弹一样。”
他们纷纷笑起来。
“你知道吗？一战时，一个飞行员曾经在驾驶舱内抓住过一枚子弹。”Colin开口。
“但我认为......这是一个捏造的故事。”他摇摇头，手指牢牢地把住了方向盘：“一颗子弹的速度在平均700米左右，而一战时的飞机速度只有100米每秒，在速度相差如此悬殊之下，人又怎样抓住一颗子弹呢？”
“如果，这颗子弹已经在空中飞了很久呢？”
他听见前者说。
灰鸟漆黑的眼珠凝望着远处的天空，轻声开口道：“有一颗子弹，自离家以后，它已经走了很远的路。”
“人的寿命可以很长，但一颗子弹的寿命就只有这么短，从出膛还没有多久，它就已经迅速衰老，老得快要飞不动了。它想起自己的使命是去掠夺某个人的生命，于是依旧向前坠去，之后，它遇上了一个和它同样老的飞行员。”
“他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，但都没有交流。某一个瞬间，飞行员迎着风朝它伸出手，于是它就稳稳地落进了那人的掌心。”
“正如它就在这样的一双手中被包裹住诞生出来一样。”
它收拢羽翼，突然悬停在Colin眼前，似乎静止了。Colin的手向外一张，那只漂亮的小鸟便随着湿漉漉的风落在了他的掌心里。
“我们都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，现在你已经能够接住我了，Colin。”她轻声道，在风中颤栗，像一朵花苞一样在他的掌心绽开。
没有由来的，他突然感到心中微微一怮。
很久后，年迈的飞行员终于叹了一口气：“好吧，小鸟，到这里来吧。”
“如果你也是今天退休的话，我愿意捎上你一乘。”
他向它伸出灰色的飞行帽，灰鸟从舷窗跳进来，钻进棉帽里，他感受到熟悉的热源在掌心里雀跃，突然觉得自己心脏中的某个地方被填满了。
广播屏闪烁了一下，弹出一行流动的红字。
下一站，天堂。
“很高兴再见到你，Faye。”Colin说。
“我也是，亲爱的老友。”灰鸟道，用头颅轻微地蹭了蹭老人的指尖。
“很高兴你已经抓住了这枚子弹，现在，你可以着陆了。”
一大片浓稠的红雾朝它们斜飞而来，这是太阳绵延不绝的眸光，也是人间的余晖。飞机以一种倾斜的姿态坠入这片虹光中，仿佛行星用力拥抱浩瀚的宇宙。
太阳尽头，他们终于见到了岛屿，那座小岛从海洋中露出面颊，在日与夜的交界处温吞地浮动着，反而有一种朴素的真实。
“很小的时候，我见到你，你总想学会飞。”Faye轻声说。
“在阳台上的时候，你把自己折成一张很薄的纸，但那点年岁实在太细弱，随便一股风就能把你吹折。在我弹吉他的时候，你也总是望着天空，把自己乘在大提琴上，但音阶只有这么短，怎么也渡不到彼岸。”
“如今你终于学会飞了。”她说。
“但我最开心的不是你学会了飞行。”
“而是你学会了落地。”
Colin的目光落在驾驶室的舷窗旁，一盆木槿花被摆放在窗边，正静静婆娑着，上面挂着一个标签，上面写着“Sofia to Colin”
“你看，着陆也不是一件坏事。对吗？”Faye狡黠地冲他眨眨眼。
灰鸟的羽毛在夕阳中燃烧，与老人连绵的发丝一起化作银白色的灰烬，飘向日光的眼睫，他们将被盖进那即将阖上的黑甜夜晚中。
他们一同向那片现实中的岛屿坠去。
“对我来说，你从来都不是一颗子弹。”
Colin突然开口道。
老人的手依旧把在那根漆黑的拉杆上，那顶棉帽被他捂在心口处，是一个很郑重、仿佛在缅怀什么的手势。
“在遇到你的时候，我早就已经到达天堂了。”
飞机放下襟翼，朝海上的岛屿俯冲而去，随着朝目的地越来越近，机头也开始燃烧起来，明亮的赤焰发出耀眼的光辉，在灼烧中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。但，其中有一些细微的声音在空气中不断振动，那是鸟，鸟的翅膀。
数以万计的飞鸟从机头脱出，散作一轮新的落日，不如说整座岛屿就是由鸟组成的，飞机撞进群鸟中，像溅进了一池五彩斑斓的油墨中。
他们的灵魂乘坐在群鸟之上，被扑面而来的流云送往人间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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